早先在我印象里，洋人吃东西讲究用一半嘴巴咀嚼，以不露牙齿为雅。某年某月，我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在中餐馆里遇到一群东北老兄，他们大呼小叫地吃喝，旁边的我看得心情灰溜溜的，以为他们这样折腾不合西方人的规矩，但是同行的胡安兄弟却说，中国人这样热热闹闹地吃饭，看起来蛮喜庆的。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，但我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。
这种咋咋呼呼的吃东西是咱们的传统，不管丢人不丢人，从吃本位的角度说，那是一种状态。吃东西也要状态？当然。比如，你跟自己家人在自家客厅里吃，吃到兴高采烈的时候，就可以吧唧嘴，可以把对面的盘子拉过来吃，这就是状态。再比如，梁山泊的李逵，宋江在浔阳江头请他吃鱼，黑旋风就连鱼肉带骨头一古脑塞进嘴里，这说明他跟宋江一见如故，真情流露，虽然他带有表现主义的状态。鲁迅写孔已己喝黄酒吃茴香豆，一口酒一粒豆，掉一下书袋，回味无穷，也是状态。北京路上，一对对青年男女站着吃萝卜牛杂，你喂我一口，我喂你一口，笑里含情，也是状态。陪领导吃大席，满桌山珍海味，各种颜色的酒水，不可谓不丰富，但是吃起来却要矜持有序，官职最大的不动箸，下面的人是不好意思吃的，即使肚子里咕噜咕噜，这种饭吃得战战兢兢紧紧巴巴，总是半饥不饿的，多半属于装蒜的状态。大学生出门远行求学，离家半载回来，妈妈给煮一碗家常肉丝面，吃到把脑袋扎进碗里，这算是最动人的状态。
什么样的状态展示什么样的吃相。梁实秋先生说他看到的最动人的吃相，是一群石匠吃半尺长的发面韭菜馅蒸饺，人手一根大葱，半瓢开水，吃得风卷残云，石匠靠劳动吃饭，心底坦坦荡荡，管什么吃相雅致不雅致？东北菜里有一道“乱炖”，其实是把厨房里现有的材料拿来烩在一起，鸡肉山蘑菇粉条木耳肉肠酸菜，吃的时候给人手一碗，就着炉火，热腾腾地把菜扒进嘴里，这是一种劳动之后完全放松状态下的吃相，听不见说话，只剩下呼噜呼噜的吞咽声。顺德产著名菜式大盆菜，据说当年宋朝某皇帝落难此地，穷乡僻壤，只能将农村食物层层叠叠烩在一起，献给皇帝，据说流亡的皇帝吃相是不怎么样。顺德盆菜曾经在广州火爆一时，大家个个吃得气定神闲。今天广州茶楼里天天高朋满座，生活好了，吃相又连接着意境，广州市老市长朱光写到：“广州好,夜泛荔枝湾。击楫飞觞惊鹭宿,啖虾叹粥乐余闲,月冷放歌还。”吃粥赏景，不再为吃而吃。
开头我说到担心西班牙人嘲笑中国人吃相不雅观，可我也切实感受过洋人的吃相。某年某月，在意大利热那亚参加一个市政府组织的午餐会，在船上吃，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。老实说，意大利人甜点心烧得又精致又好吃，一盘一盘端上来，被雨点般的刀叉瞬间消灭，吃况空前。我旁边位黑胡子老兄，大概是个教授吧，一手持托盘，一手持刀，做待命状，糕点上来，他先飞快地给自己盘里捡了几样可口的，然后也不用刀了，下手抓起来直接往嘴里塞。这副吃相让我忍俊不禁。民以食物为天，中西都一样，吃下肚去就属于了自己。所以，下次再看到影视剧上那些斯文的老外，慢条斯理地嚼，温文尔雅地咽，那吃相绝对不真实，装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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