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的秋天,我在北京,为一些厂家办理科技推广证书。每天,在宾馆与分管部之间来来往往。一个人,有一些孤单。不得不做的琐碎工作,有很多无聊。
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,北京最常见的秋日午后。天空很蓝。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。下了公车,低着头奋力地走着,很久才发现错过了我应该去的那个路口。转身走向街对面时,撞上了他。他轻轻地扶住我的手臂,笑着说:赶飞机呀,宝贝。皱一皱眉头,我还是礼貌地说了一声:对不起。实在是不喜欢北京人这种加了润滑油的语调。抬头歉意地看看人家。不是坏人的样子,咖啡色的夹克,烟色的长裤,头发蓬松,清清爽爽的样子。只是那种笑,是让人受不了的散漫。
友谊商店附近的必胜客,是我比较喜欢的餐厅。那里的蔬菜沙拉,可以自己调配味道。必胜客里面人山人海。引座员带了我坐下,才发现对面的人就是那个笑嘻嘻的男子。他还是笑着说:“宝贝,又见了。”必胜客一如既往的不为人着想,不管你认识不认识,两个单身的人一定要拼一个座位的。看看门外排的长队,看看对面笑嘻嘻的脸,只好坐下。点了喜欢吃的东西。他始终笑着,看着我对服务生说出我要的东西。然后,好像很神秘地说:“小姐,您一个人吃了一家人的晚餐。”我终于忍不住笑了。是呀,很少有人看到我点餐会不奇怪。事实上,我只是要了,未必吃得进去。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自己好一些。即使是满桌饭菜等我的假象。看着那么多的食品我会觉得温暖。如此而已。
一顿饭,一直听他天南海北的说。我的天,他是我见过的最会说话的人。他的话中不断的夹杂着一些英语出来。我奇怪地说:你不会只说国语?不会的词组我可以教给你。他笑了,那笑容竟有些落寞。他说自己二十二岁出去,三十几岁回来已经没有任何亲人。有的只是家里的老房子。这次,如果走了,可能也不会再回来了。老房子也想处理掉。知道我来北京次数虽多,玩的地方却很是单一。他自告奋勇的带我出去玩,说是顺便跟这个国度告别。那是我最快乐的假期,我们走遍了北京的每一个角落。在秀水街讲价,在琉璃厂为他的朋友选购礼品。在故宫跟着别人的旅游团听解说,还凑在最前面问东问西。租了自行车去颐和园,然后累的坐在颐和园的门口发呆。
玩遍了北京所有的景点,我们开始玩一个游戏。去菜市场买菜、把他的旧电视拿去修理。好像一对浸淫在人间烟火里的夫妻。
他说陪我忘记中国好吗。他说陪我留下关于中国的最细碎的记忆好吗。他说,我们这样享受着人生也好。好像我们已经在一起,过了几十年。好像在一起,过了几十年。每天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四合院里醒来,看着阳光把窗上的灰尘映照出来。洗干净脸去做两个人的早餐。互相喂着吃完。牵了手在北京的边边角角游走。渴了去喝一杯浓厚的酸奶,用白白胖胖的瓷瓶装的那种。饿了去吃爆肚,加了很多很多的醋给他,看他大声喊:“你谋杀亲夫阿。”笑的象一朵菊花。一起去我们都喜欢的必胜客,要我们都喜欢的沙拉。放很多的调味酱。闻到比萨温暖的香气。夜了,一起坐地铁回家,靠在他的肩膀昏昏欲睡。好像已经,跟这个人一起,生活了很久很久。知道他煎鸡蛋的时候只要一面。知道他喜欢酸的味道。知道他每天早晨有一点忧郁。还知道,他笑的时候嘴与鼻子之间有一道纹路。很浅很浅,用手,可以触摸到的纹路。那纹路,在他入睡的时候,也可以触摸到。他睡了的样子,象婴儿。偶尔,还会轻轻的皱眉。
是幸福吧。我不知道。是不是有一些人生,每天如是。这般琐碎。却,这般平和。是不是有一些人,可以这样的守着他,看着他入睡,看着他醒来,不用计算分离的距离。
给他送机票的人敲门的时候,我们才发觉原来幸福这样慌慌张张。他突然变得不再风趣,不再口无遮拦。走的前一天,他带我去三里屯朋友开的一个酒吧。里面暗暗的,音乐暗淡无光。周围的人群那么陌生,他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里渐渐模糊。我看不清他的面目,就象看不清我们的未来,或者,我们从来也没有过未来。那天的血马利格外的刺激,他醉了,鲜红的汁液倾倒了一些在桌上。伏在桌子上看着我,他低声说:跟我走吧,跟我去吧。我傻傻地笑着,说不出话。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们没有将来。我要留在生活在小城的父母身边,照顾他们终老,这是一个从小被收养的没有家的孩子,必须要作的事情。我没有告诉他,因为那两个遗弃我的人,我拒绝婚姻,甚至,拒绝爱情。为什么要说呢。很多人,很多的人,只是生命里的过客。我可以很轻易的忘却的。因为我的心,空洞无物。陪你一段路,只是因为你我,都是没有家的飘萍。
他的朋友走过来,看看他看看我,摇摇头又走了。就这么坐着,看他的眼睛,晶莹有泪。那么绝望无助。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子的眼中看到这种绝望,深深的,象最深层的大洋底,寂寞了千年的岩石。
第二天,早上九点,他离开北京,离开中国。我没有去机场送他。留在宾馆收拾行李,打道回府。退房的时候,总台给我一个信封,里面有一把钥匙,还有他独特的字迹。――我没有卖掉房子,想留下一个可以回头的码头。如果你肯,明年我会回来。你肯吗?
那一刻,有泪涌下,在北京凉凉的风中,在秋天。
没有再回那座四合院。那钥匙,始终在我的项链上,日久,成了一个独特的装饰。还是喜欢必胜客的味道,一个人,坐着,对着满桌喜欢的味道。呼吸那些经年不变的比萨的香气。我以为我可以遗忘。却每每能发觉一些琐碎的记忆,事关口腹,无关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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